第207章 刻骨铭心(三)_悠悠,此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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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7章 刻骨铭心(三)

  空气中,有根弦仿佛被抻紧了,只要再用力一些,就会断裂开来,两败俱伤。

  段子矜的声音并不大,以至于江逢礼就站在冰雕喷泉的另一侧,都很难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。

  不过他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侄儿脸上的表情的变化。

  掩饰不住的震惊,还有沉黑如玉的双眸中,那一波一波如同浪潮拍打上岸的阴霾沉郁。

  这句话让江临消化了足足有半分钟,他捏着她没有受伤的肩膀,五指不由自主地用力,“悠悠,不要拿这种事情跟我开玩笑。”

  “开玩笑?”段子矜轻笑着抬头睨着他,黛眉中揉出几分烟视媚行的妖娆来,那双颜色浅薄的唇,漠漠地吐出一句,“这不是玩笑。”

  男人的眼神更深,更冷,更加沉暗,“为了跟我分手,你可以编出这种谎话来?”

  段子矜攥紧纤细的手指,指尖的冰冷刺入掌心,和她脸上的冷漠一样伤人,“你说反了,江临。”

  她慢条斯理,极其平静,“不是为了和你分手,所以才拿这件事说事。而是因为出了这件事,我才想和你分手。”

  男人看了她半晌,倒是微微笑了,只是那笑意仅停留在嘴角,再往深处却是一片凉薄和死寂,“是吗?所以你刚才给我的那些理由,都只是故意找茬。”

  他没有用疑问句。

  他很肯定,在她提起孩子的事之前,江临就很肯定了。

  她给的那些不是理由的理由……他明知是在找茬,却仍想也不想地把U盘扔进了水池里。

  江临想,他真是在昏庸无道的路上越走越远了。

  甚至他想起了白檀。

  从前提起白檀的时候,除了惋惜以外,江临还有些轻不可见的鄙夷。鄙夷他身为一个七尺男儿,身为金融业的巨擘、商场里的新贵,身为偌大的白家的掌权者,却屡屡为一个女人做出各种毫无理智可言的事。

  而如今,他又和那个玩物丧志的白大公子有什么区别呢?

  把U盘扔进水池里的那一刻,江临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。只是那愠怒和痛惋,在看到女人拔腿就要跑到水池边捞U盘的动作时,突然就烟消云散了。

  看她此刻那张脸,温凉淡静,下巴尖细而削薄的弧线,每一分往外渗透着冷艳。

  而她的眸光又那么坚定,坚定的和他分手,坚定到他需要用扔掉U盘的方式来换取她一丝一毫的在意。

  只有在那一刹那,江临才能真切地感受到,她其实是不愿意分手的。

  只有在那一刹那,江临才能有理有据地告诉自己,她从一开始就在苦心策划,联合了Nancy和江家把他骗到这里来,其实是有苦衷的。

 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串通了身后这些人呢?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着,和他分手呢?

  江临越想,心就越沉。

  他相信她是爱他的,这个世界上最藏不住的事情就是咳嗽,贫穷和爱。从最开始在G市的酒吧里,她看到他的眼神,再到后来她对他的穷追不舍,以及一次次为他险些放弃性命的举动,这绝对不是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能做得出来的牺牲。

  可是他从在G市见到她的那一天起,就没有真正读懂过这个女人的内心。

  她口口声声说她爱他,却在遇到与贝儿有关的事情的时候,那么决然地转身离开,对他避而不见。

  她口口声声说她爱他,却在稍微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时候,马上就选择退缩,若不是他站在她身后逼她往前走,也许从祁门佛寺下山的那天,她就放弃他了。

  这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情呢,浓稠得让人心疼,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……

  段子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,是下定了决心,不表露出半点软弱。

  以她对这个男人的了解,她最知道什么样的表情,什么样的态度最伤他,薄唇轻启,三分笑意,“是,前面那些理由都是故意找茬,如果你那时候就退却了,同意分手了,我也不用把自己出轨的事实拿出来说,毕竟是我对不住你,这事也不怎么光彩。”

  “别闹了,悠悠。”男人听到她的话,眸色先是一沉,却很快淡了下去,“你对我如何我最清楚,这种谎话,骗不了我。”

  “哦。”段子矜避开他刚伸过来要抱她的手,“你不信我们可以做亲子鉴定,江教授,你不信我,总该相信科学吧?否则怎么配得上你夜以继日地为中科院卖命的热忱呢?”

  “段子矜!”江临的语气一重,眉头蹙得千沟万壑,“你到底怎么回事?”

  她已经有很久很久没用这种浑身是刺的样子对他,更没说出过这么犀利诛心的话了。

  这个样子,叫他忽然联想到了两三个月前,她对他和贝儿的态度。

  轻鄙,蔑视,不屑一顾。

  那时她是认真地想离开他,所以摆出那种态度。

  那么现在呢?

  也是……认真的?

  想到这里,江临沉了沉脸色,“悠悠,别再胡言乱语了。”

  “信不信由你,我说的是真的,我和别人出轨了,给你戴绿帽子了,江教授。”

  男人的脸色更加难看,声音更是寒冷得能结出冰来,“你根本没有这个机会!”

  她大多数时间和他在一起,少部分时间他不在她身边,却也时刻掌握着她的行踪。

  “真的是这样吗?江教授。”段子矜仿佛早就猜到他会这样想,轻声笑起来,眉眼生动得很虚伪。

  她不轻不重地问题却像利剑一般插进了男人的胸膛,语气温软而平和,却在无形中缠绕上他坚如磐石的笃定,生生拧断了他的固执。

  江临的后背蓦地窜上几丝冷汗,他阴鸷的眼光让段子矜感觉到了危险,她立刻退后,“我现在是孕妇,你不要对我动手动脚。”

  潋滟的褐瞳里明晃晃全是嫌弃。

  江临的心口陡然爆开了怒火,冷笑,他抬手猛地捏住她弧线美好的下巴,“段子矜,我再说一遍,住口,别再胡言乱语了,我不会相信的。”

  段子矜吃痛,却倔强地看着他。他的手慢慢收紧力道,亦像是勒在她心上。

  每捅他一刀,都会加倍在她身上还回来。

  麻木的外表之下,她心里早就伤成了一片血海。

  可是怎么办。

  眼下,还有别的路给她选吗?

  段子矜在恍惚间,想起了唐季迟问她,如果让她在失去生命和失去江临之间选择一个,她会怎么样。

  她的回答是选择江临,唐季迟便又问她:“你没有问过江临要你还是要命,怎么知道他的决定和你不同?”

  那不一样。她说,选择权在我手里,我只想让他活下去。

  六年前如此,现如今亦然。

  若是让他就这样身体破败而死,那她大可以六年前就放任不管。何必让自己像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一般挨过这黑暗无光的六年?

  若是眼睁睁看他病下去,那么她这六年来的一切付出和隐忍就都变得没有意义了。

  段子矜的鼻尖一酸,余光看到Nancy深不可测的笑容,她忽然感到了深深的无力。

  江临……

  这一次,要怎么才能救你。

  我很清楚啊。让你恨我。

  恨我吧……

  “你不是说我的日子你最清楚吗?”段子矜瞧着他,眸子里没有温度,像一对冰凉的琥珀,晶莹剔透,“我没怀孕的话,前两天就该来事了,这个月到现在都没来,你不觉得奇怪吗?”

  男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哑声道:“你最近身子不好,又受了伤,推迟也不奇怪。”

  说到受伤二字时,他捏着她的手指微微撤了力。

  “我之前也经常受伤。”段子矜无动于衷道,“也没有哪次推迟过。江教授,你不是自欺欺人的傻子。”

  自欺欺人。

  男人好像被踩住了痛脚,眉目间倏地迸射出了某种摧心的锋芒,教人完全无法抵挡,“段子矜,你觉得怀孕像吃饭喝水一样,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?”

  “其实你心里已经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。”段子矜认真地看着他,那眼神凉静,却极具渗透力,慢慢穿透他坚硬的壁垒,钻到心底最深处的地方去,“你已经相信我是真的怀孕了,只是不愿意承认。”

  男人额间青筋暴起了一瞬,整个手臂的肌肉都僵了,过了半晌他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“孩子是我的。”

  “不是。”段子矜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口气,听起来很不走心,也不能说很有说服力。

  可她刚刚就用这副不温不火的口气说服了他太多事。

  江临觉得自己好像在黑暗中被人打了一巴掌,打得晕头转向,还手都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使劲。

  “好。”男人的眸底仿佛翻涌着某种要把人生生搅碎的风浪,口吻却沉淡得很,“我就退一步相信的话,那你告诉我,如果真是这样,为什么要揭穿自己?”

  段子矜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,浅色的菱唇都翘了起来,“江教授,听你这话的意思,我应该瞒着你,继续昧着良心和你在一起,让你觉得这个孩子是你的?”

  男人的俊容沉得能滴出水,他缓缓开口,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“你知道的,这是对你和孩子最有益处的办法。”

  和他在一起,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。以他对她的信任和宠爱,自然不会怀疑孩子不是他的。

  “嗯……你说得有道理。”段子矜扬着头看天,北美洲的上空,天色很漂亮,很纯粹,像她的声音,不掺一丁点杂质,真诚得让人心生动容,“可是你要明白,我这么骄傲的女人,肯为一个男人生孩子,难不成是因为他强了我吗?”

  “不是的,江临。”她的视线渐渐下移,落在他表情极其隐忍压抑的、英俊的脸上,轻轻地笑了,“是因为我爱他啊。”

  听到她说爱别人的时候,男人的手无意识地缩紧,段子矜的下颌骨被捏得“咯吱”一声,疼得像是错了位。

  他面无表情得厉害,“你要是真的爱他,就更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我。”

  “我敢把这件事告诉你,自然是笃定你伤不到他。”段子矜道,“我不会告诉你孩子的父亲是谁。”

  “悠悠。”男人淡淡道,“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肯告诉我,你觉得我会信你的话?”

  “你不是已经动摇了吗?”段子矜也学着他的模样,淡淡道,“努克市里有医院吧,我们可以去验验DNA,只要证明了这个孩子不是你的就好。至于它的亲生父亲是谁,和你没关系。”

  男人的眉宇突然阴冷沉郁到了极致。

  别说是段子矜,就连江逢礼,Nancy,还有他们身旁的一众保镖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他。

  Willebrand公爵的嫡孙,性情温淡,谦和有礼。

  可眼前这个男人,简直像从地狱里走出来的,身上张扬着凛然的血光,他一字一顿地问:“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
  “我说了,我爱他。”

  “谁?”男人步步紧逼。

  “我不想告诉你。”

  “呵。”一个字,染着严寒和讥诮,“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?难道你打算跟我分手,然后一个人养它?”

  到时候孩子的父亲势必会出现。

  他绝不会轻易放过。

  “那就不劳江教授操心了。”段子矜平静道。她,也等不到那一天。

  “不劳我操心,为什么要告诉我?”

  段子矜在他逼迫的目光下,坦然道:“告诉你,是为了和你分手。我不愿意让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管不是他亲爹的男人叫爸,也不想忍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你查清真相的那种提心吊胆。况且,我问过你如果我怀孕了你会怎么办,可你告诉我,也许你会顾及我的身体不好而打掉这个孩子——但那是我和我爱的男人的孩子,你没资格这么做,我也不会让你这么做。”

  江临觉得她的话简直字字句句都在他的雷点。

  他忍着心里被点燃的燎原大火,灼痛的神经一根根蜷缩起来,视野里,那个女人依旧冷艳而从容。

  听她的意思,似乎在前看极光之前,她就知道她自己怀孕了。

  怪不得这一路上她都很不对劲。

  若是爱上别人,她还能在船上勾-引他,像个妩媚的妖精,花样百出的和他玩着男人女人间的游戏……

  那他还真是小看了她。

  “好。”男人的嗓音犹如从最深的地方勾出来,沉甸甸的,带着一股子冷,“我跟你去医院。”

  说完,他阒黑无光的眸扫过身后的一众人等,最终落在了江逢礼身上,“我和她去趟医院,怎么回事,你应该听懂了。叫你的人别跟过来,如果事情真如她所说,我会跟你回去。”

  段子矜一震。她说了这么久,他总算动摇了吗?

  可是为什么,她一点达到目的的喜悦都没有。

  反而是发自内心的悲凉。

  江逢礼蹙眉,身为晚辈,他的侄儿怎么敢用这种态度对他?

  可是看到江临那副癫狂之前极尽冷漠克制的样子,责备的话,他突然就说不出口了。

  虽然他是在场唯一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的人,而且这个消息也确实让他很震惊,但江逢礼毕竟比江临多活了二十几年,他很好的控制住了脸上的表情,只若有所思地瞥了段子矜一眼,“二叔早就劝过你,娶妻子要讲究门当户对。像她们这种出身贫贱的女人,懂什么叫品德,什么叫忠贞?你……”

  “闭嘴!”江临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的话。

  余光里,女人听到江逢礼的话,脸色顿时苍白,唇角抿得死紧。

  江逢礼一下就挂不住了,沉声教训道:“Lenn,你是怎么跟二叔说话的?”

  江临眉眼间的阴鸷和煞气仿佛一把利刃,随着他冰凉的眼风一同而来,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刺入所有人的心脏,让人不寒而栗。

  江逢礼都不由得皱着眉头退了一小步。

  他这个侄儿,若是没了牵绊,真正的狠起心来,无论是临渊峙岳的气魄还是雷霆万钧的手段,都不比老爷子当年逊色。

  “二叔,我尊你一声二叔,但也不代表你可以在我面前倚老卖老。”江临微微冷笑,“Willebrand家不是讲究拿实力说话吗?你不是一直不肯承认我已经脱离这个家了吗?在实力面前不论长幼,无有辈分。还是说,哪怕有朝一日我同意接下Willebrand家的大印了,二叔还打算以长辈的身份时刻对我提点训斥几句?”

  他的话让江逢礼不禁一怔。

  这话里的意思,他难道已经……

  江逢礼也顾不上追究他的无礼,言辞间的激动和期待一览无余,“Lenn,你想通了?”

  若Lennard这个名字真被冠上大公爵位的前缀,就算他是长辈,也不敢造次。

  江临却没回答他的问题,只道:“两件事。第一,今天二叔听到的这些话,无论结果是不是她所说的那样,我都希望你能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,也不要让我听到任何人对她说三道四。”

  江逢礼又是一愣,半天才沉声道:“可以,我以家族之名发誓。”

  “第二,我现在要带她去医院,闲杂人等不要跟来。”男人的瞳仁里光线晦暗,黑得像是泼了墨,语气亦是寒凉无比,“如果让我知道今天的检查结果是有人从中作梗,后果如何,江临不敢保证。”

  江逢礼略有些犹豫,江临却冷声道:“你若是不放心,大可以派人守住格陵兰的所有港口,难道我还能飞出去不成?”

  他的一句话打消了江逢礼最后的犹豫,他点点头,“可以。”

  应完,他换了种语言吩咐下人道:“备车,把少爷和段小姐送到努克最大的医院去,送到就马上回来。”

  保镖模样的人立刻低下头,“是,二爷。”

  黑色的轿车开入公园里,停在二人面前。

  江临率先拉开车门坐了进去,良久,见段子矜还站在车门外,紧紧握着十指。

  他透过车窗,漠然望着她,唇梢却勾起一抹笑,按下了车窗,淡淡问:“不是要去医院吗?怎么不上车?怕到了那里,谎言被拆穿吗?”

  段子矜沉默了几秒,坐在了他的另一侧。

  车里的气氛阴郁得几乎让人窒息,男人闭着眼睛,侧脸像刀砍斧劈过的轮廓,冷硬而坚毅,再不复往常的儒雅温和。

  当车最终停在医院门前的时候,男人突然打开了眼睛,在她伸手去开车门之前,沉声道:“悠悠,你想清楚,如果现在进去化验了,不管结果如何,不管你今天这番话,是为了和我分手而骗我,还是真的确有此事,我都不会再当做没有这回事。”

  意思是,倘若她现在不进医院,乖乖对他认个错,推翻她先前所说的一切,他还能当这件事没发生过?

  是该说他的忍耐力太好,还是该说他对她宽容得没有底线呢……

  段子矜望着他,一时没说话。却看到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见的颤抖。

  她心里一动,瞬间就懂了——

  原来,他是在害怕。

  段子矜转而看向医院的大门。

  今天若是她踏进这道门,无论化验出的结果显示孩子是不是他的,他们之间的感情,都会多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和裂隙。

  江临亦是侧头凝视着她。

  像是最后的询问。

  段子矜,你确定要进去吗?

  进去,除了能证明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,也能证明,她离开他的决心有多坚定。

  到了这一刻江临才猛然察觉到,在他内心最深最深的地方,比在意那个孩子的身份,更加在意的,是这个女人愿不愿意留在他身边。

  她说他爱上了别人,怀了别人的孩子……

  不得不承认,这两句话像蚀骨的毒药,随着他的血液循环,流遍了全身。

  假如她在撒谎——江临仔细想了一圈她撒谎的理由,却始终没有得出一个说得通的结论。

  最终也只能忍痛去碰一碰他最不愿意相信的可能——她说的都是真的。

  段子矜,你确定,要进去吗?

  这话他没问出口,但他知道,以她对他的了解,足可以看出他每一个眼神的意思。

  然而下一刻,女人却轻描淡写地关上车门,头也不回地踏进了医院。

  江临没有看到她骤然红了的眼眶。

  他在她身后,只觉得整个胸腔都肆意蔓延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。

  疼得他几乎瞬间就弯下腰去,不知是那颗心脏彻底想要带他离开这个世界,还是这个女人的绝情让他疼痛得无法思考。

  悠悠,我心。

  江临觉得,段子矜在一点点,把他这颗心挖出去。

  原本这颗不健康的心脏,也是要被替换掉的。可是由她亲自来动手,江临竟觉得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。

  挂完号,等在休息室里,男人始终没有坐下。

  倒是段子矜坐在椅子上,神情还是那么温淡漠然,不惊不怒的,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  在男人背对着她时,她的目光会突然收回来,凝在他颀长而高大的背影上。

  也许是因为他今天穿了黑色的风衣,长身玉立,却透着不近人情的冷淡和寂寥。

  可是他几乎每天都穿着黑色的衣服。

  也从来没给段子矜这种,遥远得伸手够不到的感觉。

  “我出去上个厕所。”她起身道。

  男人的背影没有半分变化,也没出声,不言不语的,就像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。

  然而当段子矜前脚刚迈出休息室,他后脚就跟了上来,她的步子走得缓慢,偶尔一停,便撞上了身后男人硬朗的胸膛。

  有种,他接下来就会伸出手抱住她的错觉。

  但他还是不置一词,段子矜回过头来看他,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过半分变化。

  “你去哪里?”段子矜下意识问。

  她这副温软的语调,和言语间隐隐勾带的、小心翼翼的讨好,让男人不自觉地皱了皱眉。

  怎么,他歇斯底里、痛彻心扉的时候,她一脸高高在上不会动容的冷漠,而他此时如她所愿,她反倒摆出一副有些委屈的面貌来?

  给谁看?

  男人淡然吐出三个字:“抽根烟。”

  说完,他抬脚便跨过她身旁。

  果然是往医院大门的方向去了。

  段子矜蜷起五指,自嘲地笑笑,她怎么会以为他是怕她出事,一分一秒都要守着她呢?

  想着,她继续往前走,在某扇门前停下,敲了敲门,走了进去。

  江临抽完烟回来的时候,女人正坐在休息室里,面前站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,正连说带比划地对她说着什么。

  而她眉目含笑,温柔而和蔼地应着孩子的话,虽然她一个字都听不懂,但交流起来也不算费劲。

  毕竟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说出来的话,即使能听懂,也和咿咿呀呀的胡话差不多,没什么认真思考的价值,听不懂也不影响沟通。

  男人没急着进去,倚着门框,檀黑如玉的眼眸静静注视着休息室里的一幕,注视着她温婉浅笑的样子,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冷艳?

  她伸手揉了揉孩子的头发,目光里,分明是亲切,和蔼,温存……还有某种仿佛一生无法完成的遗憾。

  江临忽然感到有些头疼。

  女人看上去很喜欢小孩的样子,就算眼前这个孩子不是她的,她们甚至连言语都不通,她还能陪他聊上这么久,丝毫不会不耐烦。

  有那么一瞬间,男人在想,如果在船上,她问他怀孕了怎么办、是不是喜欢孩子的时候,他的回答是生下来、喜欢……

  也许她真的会考虑留在他身边,因为他能给她们母子最好的保护,最好的一切,哪怕她肚子里的孩子真的不是他的,她也不会这样狠心决然地说出真相。

  也许她会瞒着他,让他在这个谎言里幸福一辈子……

  可是这个念头一出来,江临自己都被吓了一跳。

  都到了这个份上,他想的,居然还是怎么留住她。

  门外,有一道声音传来:“Excuseme,这位先生,请您不要挡在门口。”

  江临回过神来,让开路,身后的护士拿着写字板走了进了屋里。

  椅子上的女人闻声抱着孩子看过来,见到他微微一怔,抿着唇,把手里的孩子放下。

  男人走到她身边,薄唇微弯,“这么喜欢孩子,谁家孩子都喜欢?”

  段子矜被他淡漠的言语里入骨的讽刺,刺得心寒,她点头道:“喜欢。”

  男人捏着她的下巴,黑眸沉沉,口气淡淡,“我也可以给你一个孩子。”

  段子矜蹙眉,她的下巴今天都快被他捏得变形了,“不用了,我肚子里已经有一个了。”

  果不其然,这话一出口,男人的眸色如同被重新洗牌,又冷又暗,“孩子多大了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段子矜想了想,“按照我和他发生关系的时间来推算……大概不到两个月大。”

  她和他发生关系的时间。

  江临听到这几个字时,心里的怒火快把理智焚烧干净了。

  又疼,又气,铺天盖地而来的烈焰让他猛地加重了手里的力气,“段子矜,你真的……”

  他的话戛然而止。

  说不下去了。

  她却从善如流地接过:“对,我真的背叛你了。”那神情坦荡荡的,连最起码的羞愧都没有,“不然你觉得,我敢坐在这里等着和你去检查吗?”

  男人冷笑,“两个月……那时候你也在不停地和我做,你怎么就这么肯定,这孩子不是我的?”

  这个问题确实让段子矜噎了噎,“你说的也有道理,不过,是你的你大概也不会要……还是等结果吧。”

  护士叮嘱好上一位患者,转过头来,用很不标准的发音问道:“段小姐是哪一位?”

  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段子矜。毕竟这一室的病人里,只有她一个外国人。

  江临松开了手,段子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“是我。”

  “亲子鉴定是吗?”护士看着手里的表格,“孩子有14周了吗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有两个月了吗?”

  段子矜想了想,“快了。”

  “那就抽取胎儿的绒毛组织吧。”护士动笔在表格里写了什么,然后抬眸,看着眼前英俊而阴沉的男人问,“是你来提供和孩子做亲子鉴定的父亲样本吗?”

  江临沉了沉脸色,倨傲的下颌绷在一起,段子矜见状道:“是他。”

  “父亲跟我来吧。”护士撕下了手里的纸,为段子矜指了指方向,“母亲去找医生。”

  抽取的过程比想象中快很多,只是要等待几个小时才出结果。

  段子矜和江临在休息室里一直坐到了将近黄昏的时间,休息室里的人都走光了,护士才拿着化验结果重新回来。

  虽说她在妇产科工作多年,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事,但她还是有些不理解眼前的女人,明明有个这么帅的男朋友,为什么还要……

  她叹了口气,在男人和女人的注视下,解下口罩开口道:“孩子不是这位先生的。”

  段子矜握紧了座椅的扶手,旁边的男人“嚯”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那目光,锋利得像宝刀染血,“你再说一遍!”

  护士亦是惋惜道:“先生,很遗憾,从这位女士肚子里的胎儿的绒毛组织中提取出的DNA和你的DNA匹配度很低。通常在这种情况下,我们都会做出这样的判断。如果您不相信的话,还可以去其他医院化验看看,或者等胎儿再大一点,抽取羊水试试……”

  说完,她将报告交给男人。

  男人只是扫了一眼,胸腔剧烈地震动了两下。

  段子矜望着他的背影,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,她生生忍下,默默抬起手,捂住了脸。

  头发从她的耳侧滑落。男人抓住她手腕时,缠上了她栗色的头发,他平时最爱惜她的头发,也经常拿在手里把玩,可是这一次,他毫不留情地拽开她掩住半张脸的手时,也带起了她的头发。力道很大,她很疼。

  “段子矜。”男人的胸膛起伏了几下,眼眸猩红如血,薄唇动一下,就是一根钢钉扎在她心里,“你好,你真好!”

  段子矜看着他另一只垂在身侧握拳的手,可以想象到他藏在长袖下青筋暴起的肌肉。

  她的头发和手腕被他抓得生疼,可她却连理会也不想理会,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心情,“江临,现在你信我说的话了吧?”

  “不信。”男人冷漠地吐字,拉着她往外走,“我们再去其他医院。”

  段子矜苦涩一笑,“抽取胎儿的绒毛对母体是有损害的,我刚见过红,不必了吧?”

  男人骤然顿住脚步,深沉却锋利过度的黑眸扫过一旁战战兢兢的护士,“出去!”

  护士也不知怎么,就真的乖乖听话出去了。

  男人一脚踹上门,背对着休息室里的监控...........

  是他早已料到的结果,他却还是有如遭到重击,脑子空白了片刻,放下了她的腿。

  段子矜静静看着他,“你不用怀疑,绒毛确实是来自我肚子里的胎儿。”

  男人按铃叫来护士,冷声道:“把剩下的绒毛样本给我。”

  护士呆了呆,刚要拒绝,男人却扔出一张信用卡,“我买下来!”

  “先生,这不合规矩……”

  “那我就买下这家医院!”男人似乎隐忍到了极限,所有耐心都被付之一炬了,脸色除了阴鸷就是冷厉,“然后你给我卷铺盖走人!”

  护士哆嗦了一下,看着眼前那张黑卡,忙不迭地去了。

  男人一手拿着档案袋,另一只手拉着女人,出门打了辆车,“去最近的医院。”

  可化验结果仍是那样——

  匹配度,很低。孩子,不是他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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